番外（一） 奈何风烟入流年（下）（2/2）
他向来是不愿意同恒山之间，扯上半点关系的，这十年里，他和佩蓉，小心翼翼了再小心翼翼，低调了再低调，可终归还是逃不过这一张，早已命中注定写好了的命格簿子。
他很清楚，恒山里没有规矩，恒山里只有多的可以埋死人的钱，还有紧邻是非成败的人情冷暖，他的爷爷早已经捐棺西去，入土为安，没人想过要来通知他，他也懒得去打听这些家长里短，又跟自己没甚么关系的破事。
他这十年，修的就是持重沉稳，兵不厌诈，修的就是耐得住寂寞，扛得住冷眼，至于上一代的恩怨情仇，他选择不置可否，他的娘亲已经死了，这事情就是命中注定，无可挽回。
但是，无可挽回不代表他就要认栽，无可挽回不代表他就要悉听尊便，这笔旧账总还是要算的，连同他送了他的，这十年的辛苦一并。
只不过算账的人是他的爹爹，倘若这事情做得不够严密齐整，未免就要留下个话柄，给人去说自己弑父无良，他以为，自然还是小心行得万年船。
偌大的莲华殿中，他的爹爹带了几个，比他年长得多的师兄，等在那里。
他的爹爹晓得他来了，却连头都不曾抬一下，只是喝了一口茶，淡淡的道：“你来了，这任家的大小姐怀了你的骨肉，这事情于情于理，我们南宫家都是要善待于她，你年纪也不小了，预备甚么时候把她抬进门？”
任大小姐站在一旁，很是应景的抽泣了两声，她的爹爹也是赔着一副笑脸。
他合着让了布庄的事情，约略一想，大概也就揣摩得出，她爹爹的心中所想。
现如今这情形，任大小姐究竟是不是怀有他的骨肉，他是不是真正喜欢她，都已不再需要去考据，他之于他的爹爹而言，不过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，有了他可以多赚点钱，那样自然皆大欢喜，即便是没有了他，也是碍不着甚么事的。
他这样想着，指关节便因为过度的用力，而握的微微泛白，他忍着对他的厌恶，低声道：“婚约的事情就不劳爹爹操心了，任大小姐自己的身体，自然自己清楚，我究竟有没有碰过她，相信任大小姐自然也会还我一个清白。”
他这话说的有理有据，房中一时静默无边，任大小姐的抽泣声，戛然而止。
任大老板自知理亏，提到了嘴边的话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，就那样无可挑剔又极其难耐的，站在靠近墙壁的一角，存在感形容虚设。
他爹爹的面上，仍是没有甚么动静，又喝了一口茶道：“你自己做过的事情自己都不敢承认，倒叫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替你背黑锅，这事情可是你的不对了。”
他再迈上前一步，继续道：“没做过的事情要我如何承认，别说这黑锅原就是没有的，我又如何要找别人替我来背，我没有做错事，也就没必要认。”
任大小姐此时哭的已经岔了气，还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，抖着嗓子一连串的道，他这明显就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，此言一出，整个莲华殿上一片哗然。
有几个好事的师兄，便你傍着我，我撺掇着你，要大小姐说个一二三出来。
任大小姐的如意算盘落了空，赔了布庄还没得到他，心中自然是恼羞成怒。
恼羞成怒的大小姐，就把新欢的矛头指向了佩蓉，说佩蓉为老不尊引诱他。
他的娘亲死后，佩蓉几乎是一手把他拉扯大，虽然佩蓉的年纪也没有太大，但辈分还是摆在那里，论辈分，他理应是要叫她做一声干娘的。
她说佩蓉引诱他，明显就是为了给自己下台阶，寻着了一个无事生非的契机。
她这样含血喷人，就连他也是无能为力。
他不是不晓得，这一回的事情，就是他的爹爹，想要拿来试探他的一桩小事。
他想过，索性就撕破脸大闹一场，左右他与他之间的仇恨，也并非一日两日。
可是他又不愿意城门失火，殃及到佩蓉，殃及佩蓉成为第二个他的娘亲。
佩蓉这些年，本就有些伤情，自打他的娘亲死后，素日里就是特别爱哭。
大小姐说佩蓉引诱他，这事情便是无须理论的，乱了道德纲常。
丫鬟同主子之间扯上了关系，这是大不道德，这是犯了大忌，在家大业大的贵族们看来，这是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情，也是最不能发生的事情。
这事情无关乎孰是孰非，这事情只关乎颜面何在。
譬如佩蓉的去留，譬如佩蓉的生死，纵然他有法子，使佩蓉不至于成为第二个他的娘亲，但他敢断定，他的爹爹断不会如此轻易的，就放过佩蓉。
一朝天子一朝臣，佩蓉晓得他诸多不光彩的过往，所以他绝无可能放过她。
他爹爹的面上，仍是一派的端严肃穆，像极了他的爷爷，他的爷爷活着的时候，也常常是这样子，每每在做出决定的时候，大约都会是这样一副伪善的面容。
任大小姐要成亲，这事情势在必行，他不想佩蓉受到伤害，这事情也是势在必行，同样都是势在必行，大小姐提了个交换条件，他娶了她，她可以放佩蓉一马，只要他应了这婚约，到时候不管佩蓉想去哪里，她不但可以出人送她，还可以出钱给她。
他那时也是急于要帮佩蓉开脱，也是为了要还佩蓉照料了他多年的人情，为了能保佩蓉一个周全，便甚是违心的点头应了。
为了怕大小姐反悔，又亲自送了佩蓉下山，看着车夫套马装车，才算结了。
佩蓉一走，任大小姐便如同出了笼的鸟儿，整日里在恒山玩的逍遥自在。
除了准备嫁衣等一应婚礼的物件，就是愈发无法无天的，明目张胆的引诱他。
那个时候，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，送佩蓉下山，不过就是大小姐的一个权宜之计，不过就是大小姐众多诡计中的一个。
后来他听说，送佩蓉离开的那辆马车，在山涧里翻了车，连车夫都送了性命。
任大小姐听了这事情，开心的不晓得要如何是好，她对他说，她不过就是提前跟他的爹爹商量好了，他的爹爹提前已经命人，斩断了一半的车辕，为的就是送佩蓉去死，只要她死了，他的身边就再也没有，可以照料他的人了，到那时，他就只是她一个人的。
那一瞬间，他简直觉得她不可理喻，简直觉得她是地府里派来催命的女鬼。
她笑的那样的疯狂而残忍，笑的那样的高高在上趾高气昂，笑的那样的没心没肺，她的笑容就如同他手中的锜刀，锋利无比又惨白无情，锋利的刀刃，一刀一刀割在他的皮肉上，凌迟着他那颗，早已经彻底冰冷的心肝。
那一晚他已经万念俱灰，持着手中常用的一柄锜刀，闯进了后山里。
他的爹爹瞧见他，并不加以反抗，只是一把揽过他的弟弟，护在怀里。
他那弟弟的娘亲，嚎啕着跪倒在他的脚边，抽抽搭搭的求他开不杀之恩。
他小的时候一直觉得，他的爹爹和娘亲，是他活下去的唯一色彩，后来他的娘亲死掉了，他的爹爹也将他拒之于门外，佩蓉便成了他活在这世界上，唯一的色彩，再后来，就连这唯一的色彩，也被他们一同抹了去，有时面对着屋外深沉的夜色，他会想，他大概已经不再是他了，最起码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他了。
任大小姐从前殿，一路跌跌撞撞跟在他的身后赶过来，逢人就管他叫夫君，逢人就叫人帮她拦住她的夫君。
他无奈的望着她，望着她披散着的长发，望着她半癫狂的脸孔。
她的执念是她的原罪，她的原罪是他的困境，他的困境令他心伤。
他对她的厌恶，已经超越了恨，她对他的爱，令他想要杀掉她。
一人一刀冷冷的挡在胸前，大小姐发了疯一般的，数落着他对于自己的置若罔闻，他对于自己的冷眼相加，他看着她，只觉得她蠢钝无聊至极，手中的锜刀懒懒的当胸刺过，那争强好胜的大小姐，便睁大着眼睛，软绵绵的倒下来。
他冷着眼神将刀一寸寸抽离，冷眼瞥了他的爹爹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后山。
在他的眼中，那一夜，他的爹爹好似在他抬起刀的一瞬之间，就苍老了。
没了素日里在他爷爷面前的审时度势，没了素日里常有的霸气，只剩苍老。
一转眼又是四年，离开了奉元城，并非一定就是坐吃等死，他还有砚月山庄。
莫炎尘待他不错，大概否极泰来说的就是他，有时想想，做个门客也不错。
这一年的冬天，莫炎尘招他回山庄，说是有个要紧的任务要交给他。
那一年的冬天，就像是他娘亲死的那年冬天，千山暮雪，蚀骨寒冷。
他在饭馆的门前，遇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，个子不太高，穿一件雪白色的狐狸毛大氅，身材瘦削而挺拔，即便是再瘦都不会显得瘦，一双温和的桃花眼，下颌骨尖的可以削葱，右手中握着一把精钢打造的镂空折扇。
他瞧着他，脑海中突然轰断了弦，继而便是，遍布了四肢百骸的异样。
他先走进饭馆，挑了一张桌子，不多时，小二哥也引领着那年轻的男子进屋。
那男子对于，要同他这个初次谋面的陌生人，一同吃东西的事情，颇为不满。
与小二哥交涉了两句，一言不合就要冒着漫天飘雪的天气，走出去另寻别家。
他那时想都没有想，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身，用了最快的身法闪到他的面前，不顾一切的，用力握紧了他拿了折扇的手腕道：“这样冷的天，公子你要去哪里？”
作者闲话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