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星星的城市(1/1)
奚霁听出了一向坚强好胜的妈妈,语气的微弱,声音的颤抖。奚霁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,然后脑袋空白地回了一句,哦。
电话已经挂了很久了,奚霁在努力消化这个以前只能从电视新闻里,小说里看到的词——肺、肿瘤、恶性。肿瘤是什么意思?恶性是指特别不好的意思吗?然后奚霁百度搜了关键词,看了半天,喃喃道,原来是癌症的意思。
半夜2点了,奚霁没有睡着。她小心翼翼地披了件外套,离开了寝室门,坐电梯到顶楼。上海是一座没有星星的城市,奚霁抬头望着乌漆漆的夜空,今天的夜色竟然差到连月亮都没有。奚霁拨通了蒋蝶衣的电话,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,她现在很想说话,在这个连月亮都看不见的天地之间,她如果再不和谁说两句,她觉得下一秒,地球的引力将对她无效,她即将脱离这个世界运行的轨道。
电话在响了很多声后才响起,接电话的时候,蒋蝶衣却没有熟睡后沙哑,迷离的声音。喂,阿姝,这么晚了,出什么事了?
奚霁这才能哭出来。哭得声嘶力竭,把寝室楼下的猫儿都吓醒了,嗷嗷乱叫起来。
奚霁知道蒋蝶衣肯定早就睡死了,可是她仍然能在半夜看到奚霁打电话过去以后,突然清醒,预测到一定是有事发生才会有电话。还好,奚霁庆幸,自己不是一无所有。
蒋蝶衣静静等待奚霁平复心情,震惊地听到奚爸爸病重。两个弱小的生灵,同时也在哀叹生灵的弱小。
第二天,奚霁还是一个人去了医院。蒋蝶衣虽然再三要求一起,但是奚霁以家里人可能会有话要和自己商量为由,推脱了。
坐了很久地铁才坐到这家医院,是上海最好的肿瘤专科医院。奚霁在门口看着哪里是住院部,却看见一辆又一辆的躺椅在自己的身边划过。上面躺着的,多半是身体已经不太能动弹的人了——他们的身体萎缩着,皮肤包裹着骨头,眼皮子耷拉,嘴里不知道在渗出什么液体,皮肤蜡黄又偏黑,身上散发的味道,医院的消毒水都是盖不住的。他们的家属木然地坐在他们的身边,没有什么交流,眼神也很空洞,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。奚霁不敢再多看一眼,低着头,从这个氛围古怪的地方快步疾走。突然,嘭的一声,奚霁撞到了一个人,然后应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对不起,对不起,你没事吧?对方是一个男生,此时正急切地问。
奚霁尴尬地揉了揉臀部,皱着眉头抬眼看向自己撞到的人——
对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,高大的身体挡住了灯光,印下来一片阴影。此时,这位男生正伸出手准备拉起奚霁——
奚霁用手撑了一下地,猛得自己站了起来,说了句抱歉,就急匆匆地往前走了。太丢脸了,奚霁从来没这么急切,窘迫过。感觉这个世界处处在与自己作对,已经来医院了都能摔跤。
这个小插曲不会给医院这种沉重的地方,带来任何诙谐。人们都在纷纷揣测,这个小姑娘是遇到了什么大事,才会步履匆匆。舒礼回头又看了一眼奚霁,目光幽深……
这个时间点的电梯里,竟然空无一人。医院的电梯都是特别大的,至少能容纳一辆推车的大小,此时空旷的电梯里,奚霁一个人看着楼层显示屏的数字一点一点变大,直到它变成12——叮——
电梯门缓缓打开,一个素白的世界,映射在奚霁的瞳孔里。这里是这个医院的肺肿瘤住院部,奚霁寻找着1206这个房间号,1201,1202……1205,1206。奚霁顿时站住,在她面前的门是关着的,上面有一个小窗口,可以看到里面的情况,她能看见她的姑姑,她的大伯,她的表哥,她的堂姐……她还是第一次在非节假日的时候,见到自己的亲戚聚得那么齐。
冷不丁的,奚霁和自己的妈妈隔着门目光对视了一下,然后奚霁突然清醒了过来——奚霁觉得自己最近特别不正常,总是恍惚着东想西想——亲戚集体看向了她。她没像以前那样,一一打招呼,只是鞠了十五度左右的躬,然后就看向被亲戚团团围住的爸爸——
爸爸和周日那天,奚霁回学校时看到的父亲一模一样。乌黑的头发,上面分明是连几根白发都没有,偏黑的皮肤,穿着医院的病号服,也并没有看出来他生病了,奚爸爸看到女儿来了,慈爱地冲着奚霁笑,仿佛,家还是那个家,日子还是可以照样过,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——
可是爸爸的身体里正在孕育着一个无限增生的东西,一个男人怎么会孕育?这个肿瘤究竟是什么?它在吞噬奚霁最爱的父亲的生命。奚霁还记得,她在周日回学校那天和爸爸说着,放寒假了,我们就去欧洲旅游。那天,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一个“健康”的爸爸,那天是她最后家庭完整的幸福——肿瘤会慢慢吞噬她的父亲,她不知道,自己还能够见到父亲多久——
然后奚霁用力地回了父亲一个微笑。
和爸爸随意聊了几句,都避而不谈这件事,只是聊奚霁在学校里的事。偶尔聊到开心的事,亲戚们会大声笑很久,妈妈也会捂嘴轻笑起来,爸爸会笑得更开心。挺晚的时候,亲戚们陆陆续续都走了,剩下奚霁的姑姑准备陪夜,让奚霁和奚妈妈先走。
奚霁的妈妈不是上海人,却在20年前,选择嫁到了上海。上海的路,从来没有好走过——当年的盛气几乎快要消磨殆尽,变成了脸上细微的斑痕和眼角蜿蜒的皱纹。妈妈从来没找过奚霁谈心,在她看来,孩子都是自我生长的——原来她的女儿已经那么高了,高过她半个头了。鹅蛋脸上,画着淡妆,一看就是刚刚才学会的。眼睛这么大,这么双的眼皮,是我的母亲遗传给我,我再遗传给你的——奚妈妈想到这里,不禁笑了起来,说到,奚霁,你长大了。妈妈经历的事多了,我什么也不怕。我们的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,但是和以前肯定是有区别的,会过得拮据一些,你明白吗?
奚霁不意外,妈妈一直都是一个不喜形于色的人。奚爸爸以前是做小生意的,生意都是有赚有赔的,有一次被一个很熟的进货商坑了,血本无归,奚妈妈在丈夫都慌了神的情况下,竟然还能力挽狂澜,用了半年的时间,就把这个窟窿堵上了。也就是在那半年间,妈妈的头上长出了白发,她却只是和奚爸爸说,只是年纪到了,年纪到了,哪能没有白发呢。妈妈可能又要在奚霁的不经意间,苍老起来了,就像那年出现的白发一样。从来没和奚霁谈过心的妈妈,一路上和奚霁说了很多她小时候的故事,有高兴的,有心酸的,有感动的,有憎恶的……奚霁突然间又想到了自己每天竟然都只是在想杀死周驰非,而从来没有好好享受过一天大学生活。但是还没好好享受过大学生活,就再也没心思去好好享受了。
周驰非,虽然你害人不浅,但是我再也懒得追究,此生如同两颗星星,再无瓜葛。——奚霁淡淡地念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