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、生为人杰死无闻(2/2)
「甚么?」「诗集。唐朝的诗。李白,韩昌黎。」
小店怎么会有诗集,但只要她一问,我就生出期望。
「诗集———没有的。你要到城里书坊,或者书院问。」
店家的平淡答覆,却在我听来有些刺耳,好像笑我们假风雅。
我以为姐姐受了挫,偷眼看去,她神态自若,反而有种『果然』的欣慰。呵,我和她元是不同的。
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地畏惧别人的态度,假想出嘲讽。敏感,自卑。就像我再也没有勇气问姐姐,喜不喜欢我。明明是害怕明确的回答,怕重蹈崖边的经历,再不能安慰自己『尚有希望』。
「仲崖,呆掉啦?」被她一叫,我才回过神,在人家店铺杵了很久了。
「下回下山记得买书。」
「要是我学不会诗,填词可以么?」
「只要你写得好。」她清铃一笑,温媚可人。
梦断那家姝。
那一笑,我脑海里蹦出这句。住苏州的时候我读过一些诗,不记得有这个句子。
………
………
将我的思慕写在诗里?
梦断那家姝……应该是最后一句。但要我作出前面的来,就是凭空抓出一杆妙笔。
一路上我沉浸其中,不断地试词,碎句拼不起来,没有如意的。姐姐也很少打话,像是怕我出神摔倒,特意走在后面。
回来时天色已晚,我肚子里还筹划着诗,远抬眼,院子灯火模糊。早春的晚风,料峭跃动。武人天涯羁旅,在职谋忠,罕能服丧,我们家住在一起,足以令人叹慕,夸一句世家武学。
「回来啦?」娘端菜上桌,院子里坐着孟、曲两家人。爷爷只收过两个弟子,孟伯和曲叔,他们家人丁旺,还有很小的孩子,坐一起嬉闹着。爷爷终年过七十,安然去世,也是善终了,但笑声与丧礼总不相融。
「嗯嗯,娘你先吃饭,我帮你端菜。」
「你先坐,还有菜在锅上,小佳来。」
和别家不同,娘要亲自下厨的,丫鬟小厮不会做饭,平日有王姨帮她,刘姨还要给仆人蒸,来客人就忙不过来。
院中,孟伯曲叔带着年纪大的孩子跟爹在一起,他们喝酒,小的还有女娃,跟婶母们一块,哥哥并不在。
不晓得他去那了,还是后院也有客人?我就往后屋转了,到院子里,只有一个桌子,是几个做事老资格在吃,也没看到哥哥。
「仲崖,怎么不吃饭?」我们家田地不多,找不起许多的仆役,有几个跟着爷爷很多年的,他们对我不很客气。
「来,坐这边。」他僵硬地挪开身子,让出半条板凳。
「看到哥哥了么?」我没有领情,站着问话,这时哥哥就提着酒转出了角落。
心里有些不快,愣愣出神,这一晚意外的冷清。王家的人,外面的锅。蔫神等食的狗。只有孟伯和曲叔两家子来了。
………
这么说,王老也去世了。他还来望过爷爷,其实也是强撑病体……我确实很久没见过他。
豪杰悄悄地死,我们晚辈都不曾听闻,或许曲、孟家的小儿,也都不知道这是丧礼。
回到前院,哥哥就坐爹旁边。
「你喝酒哇?喝酒坐过来,不喝跟婶婶坐。」孟伯接过酒壶,一边问。
「不喝。」不喜欢酒的味道,辣非辣,甜非甜。我挨着妹妹坐下,婶婶正盘问她。
「月雁,你多大了?」婶婶麟府口音,听起来就像是『肉雁』。
「十五岁,生日还没到。」「长大咯,有中意的人么?」
雁儿冷淡地摇头。她们大约是想看雁儿羞赧的样子,但雁儿这时就会呆闷,让她们无从下手。
「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呀?」去曲家妹妹在问。她年纪也不大,却装出一副老大人的腔调。
雁儿还是摇头,不知是说不知道,是不想嫁,是不想回答,还是根本没有在听。
两家婶婶讨了没趣,就自顾自说『孩子害羞』,相互肯定。然后就没完没了地问我,无非是功夫练得如何,将来有何打算;假模假样说『这孩子长得挺高』,问几尺几寸;想不想爷爷,多安慰爹爹,可有心仪姑娘。我敷衍了几句,推说想喝酒,又去了爹那桌。
曲叔二话不说先给倒满了,我就喝了一口,比不喝还难受。江湖儿女如果说不好酒,就好像不豪放,被人看低了。孟伯故意倒了大半不满,我就让他满上。他喝多少,我就准备喝多少。
他做了个『好』的手势,就啰嗦起来。我听不进他们的谈话,一会儿在谈以前打仗,有时谈将来的战事,但我都听不懂。有些关于太白山的,又或者收租上赋。三人喜怒哀乐,像是倏然想起了小辈的存在,曲叔就有意搭话。
「仲崖,你———有没有心仪的姑娘?」他是爷爷的弟子,也谈吐不经,我忽而明白,除了爹,没人难过。传闻里的孝行,只是故事,真的有心,是不必学那些样子的,而闲人只需要借着看开的说法,便可如初。
佳儿……心砰一跳。两跳,三跳。
「你不用急,总不能比哥哥早。喏,做哥哥的也注意,别误了弟弟的日子,要早。」他没等我回答,就把话题转向了哥哥。我松了一口气,但多了一杯酒落肚,也来怒了。
「……这酒辣,难喝,不吃了。」我甩下筷子就走了。
「这些人说话好难听。」去洗手看到雁儿,我跟她诉苦,以为能得到共鸣。
「我在看她们演戏。」她笑得很开心。自以为风趣的搭话,拙劣的下台阶,只是她眼中的表演。
因为怕夜里饿,我早早去睡了。但迟迟不入眠,饿起来就像被掏空了一块肚子,吃了些冷点心,还被娘数落不吃饭。
叔伯婶婶还在唠,孩子在逐闹。
跑到荒地里,想看星月翼垂山野的苍茫,却见孟家哥哥、曲妹抱在一起。
这固然是少年人的私事,但直觉家门受到轻侮,忍不住出言:「他也是你们的太师父。」
孟哥上下打量认出我,而后低头盯着我的脚,瞥个够才抬起来,仿佛是在看赤脚的乡巴佬。
我受够他的粗鄙,不待回应便道:「爷爷为太白山而死,就在今晚你们……还知道尊重么?」
他左颊上的肉跳了一下,满脸嫌恶:「怎地?陈二,你又不喜欢你爷爷,谁不知道?怕巴望他死呢罢?」曲妹鼻子颤气,作出忍俊不禁的样子:「就是~装甚么孝孙?」孟:「敢说出去试试!」曲:「关你闲事!」
他们一唱一和,叽叽喳喳震耳朵,恼得我提拳扑去。
孟哥高我一个头,膂力长成,要揍他就得快。起手一拳被晃身躲过,不能停,左拳也被闪过后,正屈肘欺近,被托住肘部。
他的力气好大,这一托便要反击,坏了。
可再坏也没想到,他竟屈膝往我□□顶。我艹,吓得腿也虚了,退开及时,膝盖却被踹了。
踉跄着看他走过来,曲妹拍手叫好。
这一脚下劲太狠,膝盖疼,又趔趄退一步,他仍紧逼。
「叫你装啊!鸟啊!」
待他纵笑欺近,我就……就猛地扑倒他!
可刚上前一步,便被抬脚揣在胸口,倒仰着摔出去,一霎时心悬。
背上着力,正躺进一条绵臂,我站稳脚步。你怎么来了?
姐姐的身手,是众所皆知的,孟哥明白不是对手,便赖道:「是这小子先动手的!」
但姐姐并不理会,随后是喔喔的闷嚎,三拳两脚孟哥已被打翻。
「我没打!」曲妹叫嚷着,被一抓栽倒。他们狼狈地爬起,消失在视野里。
「姐姐!」她揪住我的耳朵,拖回家。
到家推说不适,哥哥怕我呕吐,让我还是歇息,拿了个盆子放我床边。但我安然地睡了,做了很多梦。他们三个轮流守夜,看我睡着了也没叫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