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城(2/2)
之夏懒懒下楼的时候,主家盘在火塘边用小瓦罐煮着酽茶,香味浓重,时不时吧嗒吧嗒地抽两口烟袋锅子。之夏同他坐了坐,问他可知与自己同行的那些儿郎去哪里了。老头黑瘦的手指指外头,口音较重,“出客了,说客水边转转,喊了妇人给你煮米粉,下锅就得,你坐哈!”
浓白的鱼汤头,细滑米粉配着爽脆腌菜,好看又好吃,吸溜几口,之夏就鼻尖沁汗,身上暖呼呼的。之夏不住称赞主家手艺好,味道好,主家爽朗地乐哈哈,遂与之夏闲聊起来。
“老伯,进城之时我看见翘翅头的俚族人,船上下来的听口音多是南人,瞧您家人打扮又不与俚族人相似,故想问问您又是哪族人呢?”之夏听船家说过本地异族人概称兰芷、金瑶、承越人为南人,故入乡随俗,好奇地询问食肆主家。
那花白胡子的老伯嘬一口烟嘴,才悠悠道:“我这一家子都是凉族人,唉,家里遭了灾才从江北逃到了这处寨子,走不动啦,攒了这处小楼糊口罢了。”
“老伯,一家团圆度日,安泰快活便是极好的!日子往前看,可莫伤怀过去了。您看江北江南一线天水而已,江南安稳,江北的老家人一样替你们欢喜。”瞧他说着神色怅惘,之夏小心安慰。
“是,是,虽说来往音信艰难了些,多使几个大钱还是带得过去几句平安话的。年前捎来消息,老家的兄弟姊妹也过得平顺!”老人想起亲人又有些开怀。
之夏转个话题,又问:“听江城江城地叫,怎地老伯叫的是寨子?”
老人家平素好谱个闲篇,闻言来了兴致,把江城的情形俱与之夏念叨起来,“多大的地方,统共才几里地,又没有统领掌管的老爷,更没个官府辖衙,像这江水条条汇总一样四面来人,天生天长聚成了这处寨子。似我们这般同族的,围拢着举个族长,便能占些势力。”
闻言,之夏微微皱眉,听老伯言此地散漫,仅是协商共荣的多族势力吗?可为何心下有些不安。
“论人头,南人多,可南人各自过活无族无靠,又无根无本,逃到此地的时候多半比我们一家老小当初逃难还不如。私底下,我们也叫他们散民。那些散民有个纠纷争执,要么蛮力斗武论输赢,要么送钱粮依附他族族长出面给个调解。可南人骨头硬,宁可斗死非是逼不得已才愿依附他族。听说,这些南人大多是有案底的罪民,躲到这三不管的地界,苟且偷生。我见好些个人,悄悄来找对家的药郎中洗刷烙刑瘢痕,啧啧,那可比刑罚再加身一遍还要疼痛难耐呀!”老人越说声音越低,到后头似心有戚戚。
师父曾经说过,四国刑律虽严苛程度不同,但共同的是流徙和死刑犯人均要施以黥刑,瘢痕一生难消。其中承越刑狱最严,一律刀锯钻凿,墨窒创孔,流徙额上刻囚字,死刑额上刻罪字。金瑶兰芷则通用火烙肩脖,毒抹创口不愈,成青黑杂驳印记。不同的是金瑶流徙刻走字,死刑刻诛字;兰芷流徙为囚字,死刑刻亡字。这些重刑犯人一旦下狱定罪,均是官府重重看管,流徙有重兵隔离驱赶,死囚定时验身施刑,竟然还有那么些逃网之鱼,可见诸国吏治都有些黑洞洞啊!
亡命之人,异乡底层求生,依附不得恒产无着,背负罪印耻辱,也算是给予他们逃过刑责苟活的惩罚了。非到万不得已,针刺炙烤的皱拧皮肉要削刮,长进肉里的青墨黥汁要“洗”掉,是多强的再生意愿才能熬过那么大的痛苦!
没想到,半日之后之夏亲眼见到了这样的人。一个少年,为母剜尸,为己削印,刻骨仇恨!
大概只因初见的惊骇和怜惜,无论其后多少恩仇翻覆,始终难有怨怼。
作者有话要说:么么哒,修改了一下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