玄彻(2/2)
见钱好办事,赤脚大夫不仅给少年止血,还刨净邢烙创口肌肤,施秘药涂抹助其生肌愈合。之夏一直在旁照顾,待将水米喂入少年喉咙,半日之后总算抢得他一命复醒。
少年睁眼之后,一言不发,拦不住地对着之夏诸人砰砰叩首,匍匐着奔到门外,在母亲灵前一跪不起,嚎啕大哭。不乏有背井离乡骨肉离散的法外逃生犯人,一时周遭人等无不触景伤己而愈加悲叹。
眼泪嚎干了,这少年后来却是把生母一把火烧了,用同中指一般大小的一段竹管掰开,捧装了半管与原有父亲的那半管合满封死,往心口里揣了,剩余的遗灰只往竹林里洒了个干净。
他只哭:先父母一生惜身好洁,为人宽和仁善,却不想落得个家破人亡惨死异乡,如今惟愿青竹高洁以安父母英灵,惜望故国家乡;从下狱获罪至今,他尚且仗着年少懵懂一味嫉恨世间无公道,却是父母强抑悲苦拳拳照抚,怕他逃不走、怕他饥寒死、怕他无生念,不敢弃他而去,只能拖着病体奔波千里要给他一个新生。不论世道多艰难双亲从不怨天尤人,父死时仍哭再不能护佑而愧对妻儿,母病终也恨不能等他安乐成人。双亲已逝,他方“醒来”,却只有孑然一人飘零无依。
回望来路,不过区区数载,已尝半生苦楚!见惯冷暖炎凉,昏死之时有个姑娘关切哀求,醒来又得亏姑娘及同伴助他帮他,失怙持之后唯有心存恩义未报,尚可苟延残喘。
于是,之夏身边多了个跟班少年,名叫尹玄彻,清俊俊冷冰冰,沉默却执拗,似根无情木桩。多的他不说,余人也不忍揭创,便由得他冷肃在侧。明琛另有吩咐,众人皆各自忙碌不提。
又是半月时光消磨去,这夜江风轻软,圆月挂盘,一蓬小舟荡在水一方。船头倚着明琛,船尾支根钓竿,各自独立两处相安。萤夜野钓,万籁俱寂,明琛素喜这般乐趣,完整的自己个儿全在黑夜里了。其他人受不了这种冷寂,只有一人例外。
船舷晃了晃,钓竿下似惊跑了几尾鱼,明琛假寐一般懒懒撩一眼身后。之夏一番起落进了舱,燃起小油灯,把兜里野菜烙饼递一个给明琛,自己也咬了一大口满足地嚼着。明琛吃得细慢,似不耐烦之夏的呱噪动静,又懒得开口破坏静谧。倒是之夏秉持肚里有粮说话不慌的原则,垫补够了才低声欸欸地叫唤明琛,见他看过来,才说:“怪道别人都不陪你,这鱼上钩不上钩你都这般悠哉悠哉,真是孤人总奇异!”
明琛不语,只盯着她看,深沉夜色下昏黄豆火影中,这丫头软溶溶的面上眼儿亮亮的。他知道她不单单是陪他出来,知她趁夜打探是为他们帮忙,心内一动,便脱口应道,“孤人无异,自有乐趣!”
又沉吟许久,方又说:“之夏,我且问你一个问题……若此地事了,你可还愿与我同行,回建阳都城?”
之夏抱着脑袋回道:“嗯……不去罢。临安城里我就听人传,金瑶大皇子前年出家了,去年受了戒,皇帝宣告儿子是大不敬,不忠不孝的家国畜人,引得朝堂巨震,建阳都城不太平。你们又是这旋涡中心左不过多远的人,我怕我去了遇事不自由。”明琛一听,便觉气不顺,深望她两眼,赌气把烙饼弃了。
之夏抠着船舷,忐忑道:“再者,玄彻梦里还痛哭父母,面上却是一天比一天平静得吓人!他心里有疙瘩,加之家门不幸,如今邢罚瘢痕能好,我想若是与他悄悄回兰芷,兴许他家中尚有族人可抚慰。”
明琛快气笑了,心思这丫头真不识好歹!噢,同行建阳不自由,躲躲藏藏去兰芷就自在了?不过是滥好人,见不得玄彻独自飘零。想了想却是道,“好,你去,你去!尹氏于兰芷扶风还有些来历,案子也不难查证,翻案也不是不可……”
之夏听得眼儿亮,凑了过去,被明琛对着腮帮子狠狠捏了一回。手里却被扔了一块绿牌,触手滑腻,之夏忍不住翻看,玉上有不明纹样,应有对牌相合,便知明琛是让她到兰芷去找人了。忽觉这小子实是手眼通天,别国之事他也能插一杠子。一股机灵相,赞明琛:“好家伙,仗义!”
明琛看看钓鱼竿子,直报怨,“真是扰人雅兴!”便窝着船头不说话了,之夏开心得笑开了,惊起一只鹧鸪。
又过了许久,之夏昏昏欲睡,冷不丁地明琛闷闷道:“你哪里能知道,若总有一个人,一个兄长,珠玉在前,你不论如何用功费心,做得更好,都无人认可,长久经年是个什么滋味?一朝他忽然撒手,竟是为了一个女子,便把红尘朝堂都弃了,参禅悟道化作了方外。我不是不愿扛这一大摊子,我只是心里堵得慌。他走了,我怎么办?”
听出他那点小委屈,之夏福至心灵,凝了凝神说道:“怪不得,原来你就是要给那大皇子和尚顶包的!”明琛瞬时那点顾影自怜跑了个干净。
之夏又过去挨了挨,幽幽劝道:“没什么大不了,我师父说过,骄子熠熠,世间少有,你就恰恰是那个亮眼睛的!”
明琛又望她,神色浮动,见她神情笃定,便柔柔笑道:“算你眼不瞎!”顿了顿,又言,“你去舱里睡吧,我再待会儿。”
之夏闻言,一个哈欠接着一个打起来,佝偻着进舱歇下,夜里无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