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返(2/2)
宫城东边,出宝昌门过护宫玉兰河一带多为朝中官户人家的宅院。宝昌街直往东走两里地,南边又有条如安街,街西有座黑油兽头大门的三进院落,门上匾曰:虞府。这是工部尚书虞容卿的府邸。
虞大人掌工部五载,兢兢业业素有官声,有心往上再夤缘攀高几阶。子息不多,却经虞大人运作前途均有好去向,长子娶了宫中汝妃的内侄女,次子与崔家的姑娘结了亲,均是节节向上的打算。仅有如珠如宝娇养的一个小闺女尚待字闺中,玉在匣中待善价。这虞大人运筹惯于四平八稳,可女儿大了心思不属,却有大想法。
虞家女名虞莲,小名莲姐儿,长得凤眼黛眉,雪腮鹅鼻,天然一种温静柔美。素日又极擅装扮,恰恰是花骨朵儿一般鲜丽大方的人物。长得十四五岁,已是都中贵家夫人着意寻机打探的热门人选。
她得了家仆在城门口探得的消息,翌日便让贴身丫鬟早早装扮了起来。细看镜中人,肌肤丰润细腻,浅浅薄妆,唇色自然嫣红,眉目婉转含羞多情。乌光发髻翘步摇,蝶儿穿花颤巍巍,行止间袅娜有致,又着新制的合身云锦绣缕裙袄,精致花纹处处心机呼应,动静间幽香袭人,惹人亲近爱怜。一步一娉婷,由颈肩至腰,言语颦笑俱有设计,无处不是好颜色。
虞莲收拾妥当,正要出门,突然在府院台阶上与人碰撞起来。慌乱中站稳当了,赶紧瞧衣着发髻,一时又气又急,好好的新衣裳,下摆沾染了一大滩胭脂。厉眉定眼一瞧,见是许知恩常用的那个小厮,捧着的盒子洒了,正是始作俑者!怒骂道:“不识好歹的东西,又来作甚,莽莽撞撞坏事的畜生,定要你主子撵了你去!”
那小厮跪着又哭又怕,抽抽噎噎只说:“小的错了,小的错了!我家主子苦寻了极品的紫胭脂,巴巴地命我送来府上,我又听小姐将要出门子,一时心急冲撞了小姐!小的错了,错了!”又忙磕头认错。
虞莲的丫鬟忙叱骂他,“滚回去罢,找你主子好生领罚!”忙又按着小姐的指示,急急扶了返身回屋换衣裳。一时院中一地胭脂脚印,落花覆其上,有些冶艳寂寞。
虞莲先至宫中拜见汝妃,叙话家常,汝妃也不禁赞她越发极好了。今朝中宫虚悬,汝妃虽无子女,但因与先孝贤德皇后生前交好,明琛母薨后又对明琛多有照抚,皇帝喜爱御前也说得上话,故如今是宫中位份最高的贵妃。虞家小女儿的心思,七窍玲珑的汝妃怎会看不明白,也乐得促成,更是有益家族之事。汝妃便以宫务烦冗为由头,使唤虞家莲姐儿替她将备下的物什送去给熙和殿的明琛。
明琛尚未到出宫开府的年纪,不去书院时,便在最挨近清明殿和上书房的熙和殿坐卧起居。前一日,明琛回至都中,拜见父母,又进书院谒见夫子院首,今日朝会后延和帝让他且休整一日不必忙碌,于是便闲散在殿中。正兀自歇息,听宫人来报,虞氏女持汝妃口谕来拜,便命准。
虞莲略整仪容鬓角,端着好看的笑靥,施施然进殿行礼问安。从她进门之初,明琛便不由端详,素日不甚留心只知虞莲妥帖从不出错,是都中贵女典范模样,今日也见鲜丽婉转优美娴雅。看她入殿规行矩步,衣袂裙边不动,哪里停步哪里行礼,如何支肘行礼如何攥紧丝帕,又如何抿唇敛目如何咬字吐音,再如何起身移步如何安坐抚袂,每一步都仿佛计算好的。步摇垂动,低首抬眉之间,雪腮肌腻,女子静好皆如兰似芳相得益彰。明琛看得出神,思绪飘飞天外。
又见她温声笑道:“谢三皇子赐座!”便瞧明琛神色,接着笑说,“臣女今至宫内拜见汝妃,姑母念叨您昨日匆匆回都请安,她备下的东西也不曾拿,便急急命臣女送过来。这是大参,姑母劝你路途劳累补益身体为好。这是她上月就命人制的雪狐狸皮褥,天气转凉好使上。这是特意给您寻来的文房四宝,一看就是上好的。”
明琛便道:“劳汝母妃挂心了!本宫得空再去瞧她!”忽然注意到虞莲的脸色有些晕红,眼神儿亦在端详他,又忽而低眉偏首,徐徐娇态毕现。
明琛便觉有异,虞莲目光往明琛面上一溜,羞怯道,“你在外不比宫里,想是辛苦不易吧!听姑母说,皇上开怀称赞不绝,我就知你必然是极好的!”又顿了顿说,“我在都中得不到你的消息,也同姑母一般时时忧心,又想你生辰要到了,笨手笨脚缝了一个扇套,想着配你那柄玉骨雪梅应合适一二的,还望你莫嫌弃!”说着送了上来。
靠近之后,明琛又闻一阵清新如莲的香味,似有似无。接过嫩葱手指上递来的扇套并一只璎珞流苏扇坠,并不华美却也朴质用心,忙又谢过。
曾经不留意的女子面容声音举止,乃至眼神转换和用心赠与,今日都好似在明琛眼前放大了一般,在刻意与不经意之间明媚若妍。可那言语神情,莫不存着讨好,是观他神色有的应对;那雪腮笑唇还有那若有还无的靠近幽香,都有曲意逢迎的意味。恍然一刹那,明琛洞若观火,只觉索然无味。
一时明琛神游天外,虞莲更是知趣,了了片刻之后便按捺着起身告辞。
明琛看她出去背影,又看宫人容色举止,只觉类似。又想到另一个人的背影,在山野林间,走在他前面,他默默相随,默契一般由她把控着前后的距离。一时快一时慢,又说又笑,快活有生气。
想了又想,明琛便招手问随侍的宫人:“虞家小姐,素日常来宫里,观之如何?”
那宫人闻言便眉开眼笑躬身喜道:“虞家小姐极妥帖周到,宫里各处打交道的无不挑大拇哥说好的!也不嫌弃奴才们身份下贱,有个错处冒犯的,也都和蔼体谅。京中有资格进宫来的官家小姐,唯有她是最容貌品性顶尖、没有架子又待下亲和的了!”
明琛又问,“熙和殿里,上下各处,是否她也每每走动照抚?”
那宫人又道:“倒不是她亲自与奴才们结交,但她随常的丫鬟婆子们倒与奴才们常来往照料,有个不方便的都极是思虑得到的——”瞄明琛神色,住口不敢再说。
明琛便道:“你是个明白的,别处不管,这里主子是谁,你们莫要弄错了!熙和殿各宫人处,你是掌事的,当知道该如何整治!”
那宫人忙叩头喊错,明琛不耐烦把人挥退了。
虞莲今日有心进一步并不顺当,有些羞臊难言,便掐着帕子苦苦思虑。往日当着汝妃的面,时不时的,汝妃还催着明琛叫她莲姐儿,又私里和她说自古结亲的,女儿大三两岁有什么大不了的。她母亲和她便每每喜不自胜,只她父亲却是劝她把心放到实处,比如许老的孙子家世品相都堪为良配,天家并不适宜肖想。延和帝大儿已是世外修行去了,唯独这行三的爱妃之子长成了,为了给此子铺路皇上忙忙地把锦妃追封为后,就是要给他皇后嫡子的身份,舍不得委屈他一丝半点。因此,都中适龄的官家女子除非入了三皇子的眼,否则想要一朝登枝都是一件铤而走险的难事。奈何他本人又是个极聪慧治事的,群臣莫不由衷交赞,皇帝更是爱到心尖里去了。自古天家皇权孤独,观延和帝待明琛的点滴较寻常人家父子伦常更甚,众臣暗想皆惊诧不已。有近臣悄悄探问延和帝口风,于明琛选妃纳侍一事上,帝讳莫如深,众人便不敢再问。
作者有话要说:欢迎捉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