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早春(2/2)
妇人摇摇头,垂首继续哭泣不语。
正此时,屋内传来细微响动,隐约是闻欣醒了。
齐无知向那方向看去,妇人见状,催道:“你快去看看吧,一会儿水要凉了。”
“好。”他点点头,向房间走去。
齐无知推开门,发现闻欣强撑着坐了起来,说明已经没有大碍,终于放下心来。
他走到榻边,微微弯腰,将水递到她面前:“喝吧。”
谁知闻欣竟没有接过水碗,而是微微颤抖着身体,双手蜷起,露出白而细瘦的骨节,仿佛在暗暗用力。
“怎么了?”齐无知微微俯身,瞧见她的长发散落在脸侧,正巧遮住了复杂神情。
他正想撩起她的头发,以便看得仔细些,谁知闻欣突然抬起手臂,“啪”地一声,结结实实给他脸上甩了一个精准的巴掌。
这一下打得又急又狠,齐无知猝不及防,水碗随之脱手,抛出一条残影,应声摔碎成好几块,清水哗啦啦流了满地。
响声之后,就是异常空虚的寂静。
齐无知缓缓用指腹擦去嘴角的鲜血,没有说话。
“你耍我。”闻欣忽地仰起脸望他,断了线的泪珠子瞬间从眼眶决堤,止不住地往下掉,就像那碗洒出去再也收不回的水,“为什么?”
齐无知浑身一僵。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,也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问过他。一个矜贵的谪仙似的人,一个将世事应付得四两拨千斤的人,哪里得人问这样的问题。
闻欣似乎很不习惯,又很讨厌自己哭的样子,蜷起双腿,将脑袋死死地埋进膝间,紧紧缩成一团:“我根本就不是人……”
她喃喃道:“只是一个物件。任你们摆弄的物件。”
“想伤害就伤害,想抛弃就抛弃。”
当齐无知说她“特别”的那一刻,闻欣心里真的生了欢喜。如果每个人都是渴望被翻开并且读懂的一部书,那么闻欣就是狠了心给书戴上枷锁的人。她将开锁的钥匙丢进深谷,害怕它被人捡起。可人心总没有那么容易被自我禁锢,老天爷哪怕只给一丁点希望,这希望也能悄无声息地蔓延疯长。那一瞬间,闻欣曾想过,或许能真有一个什么人,偏就拾得了钥匙,不弃此书古怪难懂,肯翻开一阅。
即便是如师如友的牧九,也不曾激起她这种多余的自作多情。
可这次,苗子不是她自己掐断的,是他,亲手掐断的。
长笛没入胸膛的那一刻,闻欣的心已经先死了。
十三年前的事早已变成心魔痼疾,多少日夜纠缠不休。被至为信任之人利用和欺辱的巨大痛楚,难道还想再经历一次吗?是她太过痴傻,参不明白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,将一腔期待轻付于人。
一个天生的怪物,还妄想堂堂正正地做个人……或许是太可笑了吧。
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滚落,闻欣一句话也不肯说。
僵在那里的齐无知张了张嘴,又默默合上——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,哑口无言。
巨大响动引来了抱着女儿哀悼丈夫的妇人。
她从门口探进身子,见此情景,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,好心劝导:“小伙子,小女娃,都消消气吧。相逢一场,找个知心的人过日子不容易,何必闹到这个田地……别等人没了,才知道后悔。”
闻欣将脸埋得更深,齐无知也无意费舌解释他们的关系。他默了一瞬,对妇人道:“我们没事。能不能行个方便,让我和她单独把话说清楚。”
“好。”妇人点点头,合上门叹了口气。
“哎……搁在眼前的时候不晓得珍惜,死了埋进土里才知道难得。人呐,都是这把贱骨头哟。不说了,木香,跟娘亲走吧。”
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,拉着娘亲的手跟着走了,还不忘转头对齐无知拼命使眼色。
见她们走了,他遂寻个空处在床榻边缘坐下,柔声唤道:“闻姑娘。”
“……”
齐无知酝酿了一下:“这件事是我不对,要打要砍、要杀要剐都随你喜欢。有几句话,本打算等你醒了再说的。现在,你还愿意听么。”
闻欣沉沉地呼出一口气,强忍哽咽,仿佛用尽了所有的气力道:“不愿意。”
“……好,那你好好休息。”齐无知掸衣起身,缓步走到门口,又一阵血气上涌,终是憋不住轻咳了两声。
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,抬脚跨过门槛。
“齐无知——”
被喊了名字的齐无知身形一晃,逆光的轮廓模糊在光晕之中。
“回来。”
——就这样任你走掉,也未免教人太不甘心了吧。
作者有话要说:乍暖还寒,是为早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