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空阶雨(2/2)
他擦着我的鼻尖轻叹出声,握住我手臂的手指不再用力:“回客栈。”
我擦着眼泪踉踉跄跄回到客栈,贵人躺在地上已经挺尸,只闻出气不见进气。
逸尘怕蚀骨帮的人贼心不死还要搬救兵领赏,索性当关守在贵人的房门外。
贵人的面色已经不现潮红,脸色略有苍白人中死灰,肢体已经开始僵直,我在他身边一边跪地哀嚎,一边挽了衣袖给他掐人中捶胸口,我这厢愈掐愈没劲,贵人那厢愈掐愈萎靡,几个回合折腾之后,贵人终于连脉相也摸不到了。
我呆坐在他挺尸的地板上抬头望天,额头上的汗水吧嗒吧嗒往下滴,贵人曾经对我的言听计从蓦然浮上心头,千般往事万种矫情都似皮影戏一般,走马灯的轮番上映,事已至此我也豁了出去,趁刚断气还有体温,接连点了他的强心穴。
贵人挺尸时间不长,受到刺激一个鲤鱼打挺,嘶哑着嗓音喘着粗气坐起身,我因头回出手给人点强心穴,没成想这样快便见到疗效,一时不知做何感想,贵人懵懂的望向我,我也懵懂的望向他,他那铜盆大脸上的大嘴一咧,一口米粒细牙暴露无遗,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叫,噗的喷出一口鲜血正中我的胸口。
窗外的更夫打了五更,逸尘也敲了敲门,意思是叫我抓抓紧。
我给贵人调了副五石散压低了声音道:“贵人我杀人了,你收拾一下咱们马上离开龙泉驿。”
夜黑雨紧一路南下,雨势连绵不减反增,晨曦微露的一瞬间暴雨倾盆,阴云密布厚厚压在天际像撕裂的棉絮,有天光从夹隙中一泻而下,云层随风而动,遮蔽了窝在云层背后,若隐若现的苍白日光,雨线连成片,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降,我身上的伤口尚未包扎,雨水流进撕裂的肌肉中侵蚀的抽疼。
雨水遮挡了视线,逸尘的马匹在我身前两步远,他那玄青色的窄袖长衫和玄青色的长裤妥妥贴在身上,贵人靠在我身后昏昏沉沉,不管如何喊都不吭声。
雨势收不住愈来愈急,官道上有个三岔口,马儿受惊嘶鸣着不再前行,我和逸尘都湿透了,他的墨色长发像漆黑的绸缎贴在脸颊上,有细小的水珠一颗接一颗滴下来,拉,拍,哄,拽了一通,马儿仍是止步不前。
我摇了摇头,打着手势叫他找个地方先去避雨,手势才落又后悔,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别说是避雨,就是连块石头都瞧不见。
悲伤,惊恐,伤痛,绝望,饥饿,疲惫。
全数的感觉像滔天的海浪,一下子向我涌来,从头到脚吞没了我的心智,我觉得自个儿的生命就快要到极限,觉得自个儿永远也走不出峄州,永远也见不到我二叔,有一段时间,感觉上很长实际上很短,我想要拔剑自刎以死明志。
贵人无力的伏在马背上呼吸灼热,雨水打在他高热的身体上,瞬间又变成扶摇直上的蒸腾水汽,雨水掩盖了我脸上的泪水,我顶着头顶的雨帘大声道:“逸尘哥哥,马匹不要了,咱们背着贵人一直往前走,先找个地方避雨,这样长的官道总该会有歇脚的茶肆吧。”我那时其实并没多想,都是随口扯出来应景的话。
逸尘没说话,点点头把贵人从马背上拖下来,双手反托发上肩头直接启程。
山路崎岖深一脚浅一脚,走了不晓得多远才瞧见远处有延绵起伏的青山。
前半路雨大天阴沉,后半路雨停艳阳照,夏日的阳光明亮灼热,地面上的水汽迅速蒸腾烤得人心焦,山路尽头有座小楼,也不是楼,是个依山而搭的青竹屋子,小楼分两层,一楼是敞开式的构筑物,三面围了遮挡的围布,零散摆了几张木桌和破旧的条凳,二楼是扎了门窗的简易棚屋,雨停风起,屋前的空地上种了株青竹,挂着茶肆的旗子,迎着风一张一弛在飘摇。
雨收风停,这下子也不需要再谈避雨的事,倒是贵人需要静静呆一会。
掌管茶肆的是个人到中年的女掌柜,风姿卓约打扮的很有一些妖媚之气,一张肥美的圆脸上高高挑着两道细细的眉毛,这时辰本不是上客的时候,我和逸尘一身透湿的迈进门,这妇人瞪着一双媚态销魂的眸子,张着嘴巴啊了半晌。
我捋了捋额前粘着的长发道:“这位大姐实在对不住,我们的小兄弟路上发了高热,遇上暴雨没法子再赶路,想借您的地方歇歇,我们的马匹就在北面一转弯的路口,歇一歇就走的。”说着指了指身后。
这妇人还算和气,听我说完欠身笑道:“我叫梅娘,二位公子还请楼上坐,小店刚开门没吃得,先喝杯茶歇歇晾晾衣裳,你们这位小兄弟就不要喝茶了,茶性最凉高热着是要喝坏了身子的,还是喝碗姜汤暖暖吧。”
贵人高热的神魂颠倒,逸尘把他扛上楼放在条凳上,他自个儿又滑了下去。
我和逸尘,从发梢到靴子尖没有一处不向下滴水,没有一处不往外渗水,喝过姜汤和热茶多给了梅娘一两银子叫她生火,我和逸尘分别烤干了衣裳和靴子。
一阵嘚嘚的马啼声,简朴至极的茶肆门前,又到了几名骑马的劲装人物。
这十几日我对马蹄声已是很有抵触,打了个手势叫逸尘过来瞧,有句话叫做登高望远,身处二楼便有这样一个近水楼台的好处,一楼之情尽收眼底,来者四人皆是黑衣短打,右襟上绣了个似人非人的银白色标记,一人嗓音粗狂,一人满脸络腮胡,另两人身长八尺有余样貌凶暴。
我压着交领系上腰带:“这是甚么人?”
逸尘唔了一声道:“滕县狂尸寨的人。”
“狂尸寨?这名字也太血肉横飞了吧!”
逸尘点了点头:“烧杀抢夺无一幸免,所到之处不见尸体,明白是为甚么吗?”
我摇头:“总不会是有个诗情画意的好出处。”
“他们只杀富户,而富户都很惜命,有些有门客有些没有,没有门客的也有打手,狂尸寨素来是先围攻,把门客一一解决再围困山庄里面的人,等山庄里面的人饿上十天半个月有气无力时再动手,这段时间狂尸寨的人就在门外吃上一户人家的尸体,等肉吃得差不多这一户也可以动手了,如此循环不见尸体。”
我咬紧下唇皱眉,胃酸因为恶心而增多,我能想见那样的情景,暗夜里伸手不见五指,圆月当空无云,蒙面的黑衣人聚集在朱红色的门外,篝火劈啪作响,树枝上穿着肉,有鲜血从连着筋的皮肉边缘滴下,落进熊熊的烈火里,噗的一下窜起一股细高的小火苗,地面上有切断的手指和干涸的血珠,咀嚼声此起彼伏。
梅娘的女儿名叫倩儿,早熟丰满长相甜美,衣着袒露爱好楼上楼下两处跑。
“掌柜的泡壶上等香茗来。”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声若洪钟的吼道。
“来了!来了!”梅娘忙高声应到,一面向捧茶盘的女儿使眼色。
四人围桌而坐,倩儿捧着茶盘一步三摇晃走过去,一路上不忘抛媚眼。
一人道:“老大你瞧,如此偏僻的地方竟有这等货色。。。。。。”
那被称做老大的瞧了倩儿一眼嘿嘿笑道∶“小姑娘你叫甚么名字?”
倩儿媚眼一翻吃吃笑起来:“我叫倩儿,大爷们请用茶吧!”
梅娘径直走过来:“今儿天气好,几位爷何不到楼上去赏景用茶?”
登时四下里均是咂舌唏嘘的声音:“到楼上是你母女二人一同伺候吗?”
梅娘徐娘半老的声音顿时娇嗲的酥死人:“那是自然。”
我凭栏而立满面通红,逸尘尴尬的咳了两声道:“丫头,上路吧。”
作者闲话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