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六章 尘网困飞蛾(1/2)
重修十二楼的阵仗闹得像是庙会,开工动土敲锣打鼓也就罢了,淳安、临安两地县民听了风闻,一传十,十传百,变成了一件耸动的大善事,居然请乡里开了水陆道场,作了场大法事;末了还要刻碑立传,又集了善资,又征了义民,浩浩荡荡来帮工。你若是拒绝,他们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般跳脚起来:这惠泽万里的事,怎么能没有我乡里的姓名?!你们这是要专美于一陷我等于不义啊,不可,不可,万万不可!
习武之人打架斗殴上有本事,在引经据典浑说斗嘴上,那可全不是对手,看到对方搬出了斑驳驳的史册,旁征博引当庭对质,切切感受到了什么叫悠悠之口,只觉得头痛欲裂,一张嘴抵不过一万张嘴和殷切切的真诚眼神,有苦也说不出,又不能当真撕破脸,只好随他们去了。
更别说还有同地出身的进士举子,混了些名头出来的缙绅,朝中为官的名士,饮水思源,不忘根本,那也得吟诗作对、赋篇骈文,来同襄盛举。农人看时晌最是要紧,冬日抢了工期,才好不耽误农事;待到开春,连新戏也居然排好了,要请十二家的去看。
这事儿闹成这样,北派自然无法置喙,到底来说修这座楼干你们什么事,你便是心里有数,也不能敲锣打鼓去说。文方寄夹在当中里外不讨好去,脸黑成锅底地听戏。王樵忍着恨不能钻进桌肚去的尴尬笑意听他们扮唱,读书人肚里还是有些墨水,那些涉及的朝堂纷争一概不去谈他,省得惹祸上身,只说是小鬼无常,丢了一县的命簿;阎罗脱罪,便做了顺水推舟。沈老师请了天兵天将,又惹来龙王,把水搬走了。只见台上五颜六色,打打杀杀,倒也好看。只是王樵觉得这要是沈老师自个能听到,怕不是得把那戏本给撕了。但他扣扣手心,那人仿佛一缕轻烟,一丝晓梦,吹散了便觅不回来。他为什么不愿意再出现了呢?但如果要穷究这个,自己其实还不明白他当初为什么会出现。若是如戏中常言那般托梦于幽魂,那如今心愿了了么?这些法事醮禳,香烟祝祷,是不是当真能让他听见,送他一程?
话本唱到最后,例行要对如今的倡事善人歌功颂德,文方寄忍无可忍,拍案而去,王樵闲闲骑马跟在后头,那小子沉不住气来,拧头喝他:“你干么跟着我?”王樵笑道:“你怎么给养成了个炮仗,我就刚好顺路,谁跟着你?”文方寄道:“我去寻衍舟,你别跟来。”王樵道:“巧了,我也去寻衍舟,不如一路走吧。”
文方寄不去理他,催马快些走,可旁边运木担土的用工来回穿梭,也实在没法纵马快跑,只得冷着脸道:“我早教你不要摊进来!你以为旁人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?你想把事情闹大,那把柄便不是把柄,众目睽睽之下,北派也不能违背侠义,那你们便占了理。但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人家若是早把你算定了,这时候以退为进……”
王樵却打断了他,笑嘻嘻地道:“你也知道我是道,他们是魔啊。”
文方寄给他拿住口舌,登时涨红了脸:“我就是随口……!”
“不,你其实是知道的。那蛊的滋味肯定不怎么好受吧?”他淡淡地叙述,在马上放了辔,随着山坡道路一动三颠,“不过比起肉体疼痛,更折磨你的其实是你内心的那部分。”
文方寄久久不言,突然唤道:“樵哥。”他声音未落,蝉翼剑已然无声无息出鞘,反手指在王樵喉头,果真是薄如蝉翼,乍看下恍若透明无物,但那胯下蠢马若是再往前多踏一步,剑尖便要将他咽喉刺个对穿。
“我满可以现在杀你,这事虽然会变得乱上加乱,但未必不能有转机……”
王樵苦笑道:“你还是省省吧,给你贝先生省点头秃;再说了,首先,你不见得杀得了我,其次,衍舟对你好,难道文家饿着你过吗?讲点道理吧——你自己其实也明白,不然你这么纠结干嘛?在我这边拿腔拿调狐假虎威,北派那边装个叛家的小子,衍舟那边你还得硬撑着,累不累啊,不如——”他陡然手腕一翻,胯下马儿向前猛地一跃,两指胼黏,疾向他胸口神封穴点去。脑袋不过少许一偏,那蝉翼剑的剑身便擦着他脖颈过去,掠过耳畔鬓发。文方寄急忙腰身拧转,单手掣开他指力,怒道:“不要你管!”剑身倒转,沿着耳骨削来。王樵翻掌从身后取过拂尘,长丝一搅,正是这长剑的克星,饶你多锋利无匹的剑刃,便如跌进了一滩烂泥之中,又如飞蛾入了尘网,任凭你怎么扑腾,斩不断、挣不出、丢不下,反而越缠越紧。文方寄道:“我甩不开你,你也不能脱开我,我们比比膂力,看谁先脱手?”说罢往后用力狠夺。王樵笑道:“比就……谁要跟你比?”陡然倒转拂尘柄,劲透乌木柄身,电光火石地朝他胸前璇玑、中庭、玉堂、鸠尾一路任脉迅疾无比地点下,那劲似空非空,是虚非虚,点的穴道也点的半虚不实,是以冲穴之法也撞不开,可谓难受至极,怒道:“王樵!你个无赖……”王樵却早已收了拂尘,拍马赶头过去,笑道:“这一路血脉不通,想必你的蛊得饿一阵子,不用谢我!”唬得文方寄急忙纵马便追:“你给我解开……难道我想这样吗?!我都是为了衍舟!我已经叫你不要参和进来……好!那我们只好堂堂正正决胜负,我也不怕什么南派教宗……”
王樵叹了口气,按住辔头,“我说啊,你什么都喜欢拉上衍舟。都是为了衍舟。你知道他是怎么想的?”
“我……我当然知道!我知道他想要出去,”
王樵看着来来往往担土挖沟的乡民佣工,“你真的知道吗?比如他现在在做什么,他对你又是怎么想的?”
文方寄梗住了脖颈,脸色涨红:“我为什么会不知道?”
“那好,”王樵指着百姓担土的一条沟,“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要在山里挖一条沟?”
文方寄拧眉挑眼,望着王樵的神情不可理喻:“你是不是哪里傻了?……他何必连挖一道沟是做什么也要告诉我?偃机本来就是巧夺天工的玩意,我要是都明白,我不就变成偃师了?”
王樵望了他一眼,轻轻放过了这个话题:“好吧,你说的也有道理。”
文方寄反唇相讥:“那你又知道吗?”
“什么,挖沟吗?”
“不是!谁与你谈挖沟?!都给你带沟里去了!”文方寄翻了白眼,道,“你的喻宗主有些日子不跟你出双入对了,怕是最近躲你远远的吧;你又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,是怎么想的吗?”
王樵一怔,有些讪讪道:“有吗?没有啊,他躲我作甚?哎呀,都多大人了,难不成还能一天到晚腻在一起——”
文方寄嗤了一声,道:“你还装佯来训我呢!”
王樵思索了好一阵,终于挠挠头,决定还是不耻下问:“你说,他为什么……在想什么……啊?”
“你帮我解了穴道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你。”
王樵知道这点穴不过是给他点教训,一时阴维血脉不畅,蛊根饥饿躁动时,宿主怕是相当不好受。但到底也不是长久法子,想了想便道:“你先说,我听着有道理,就给你解开。”
文方寄拧眉简直不信他居然当真不知,鼻哼道:“你真看不出来?!因为你要用钱调度,你夫人带着孩子来了,你让他怎么自处?”
王樵莫名其妙,摸了摸鼻头:“嗯?怎么?我见他挺喜欢争儿的啊……”
“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……”文方寄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反来教导他的份儿,瞠目结舌,“他当然在想,若是让你夫人孩子知道,他还做不做人了?……呵,你又忙得脚不沾地,又带着夫人各处应酬,你又铁定不问他怎么了,吃味大概都吃到齁了才是。”
王樵将信将疑,拧眉道:“不对啊,我这都是有理由的啊……我跟他解释过啊……你说一个那么聪明剔透的人,还用我反反复复晓以利害吗?”
文方寄不耐烦道:“你这粪土之墙不可杇也,别废话了,给我解开!”
所谓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,有时候可不是只缘身在此山中么?都笑旁人看不穿罢了。喻余青的确在躲着王樵,他怎么能不躲呢?他夫人收信后便押车来,还带着小少爷,又恰逢了年节正月,新媳妇和争儿是没见过这些亲戚、没祭过祖的,到哪里都是得一并去见,小少爷利是拿得满钵满手,人人见了都夸。他混在当中,算是个什么呢?王樵是万事不萦耳的,这些事他听到了也不会在意。可多少人看着他眼馋呢,如今的地位,如此的家业,这般的妻子,他王樵油盐不进,装傻充愣,没关系,有这个妇人在,总有吹耳旁风的时候。不知道关于自己和王樵的多少污糟话都叫人倒进耳朵里,姽儿也不过只静静听着,微微一笑,从不置可否。
喻余青觉得他们傻,也觉得自己傻,他对自己说:那不过是个偃偶……她是假的,自己如今也能看出来了,美得没有一丝生气,眼睫下琉璃眼珠子间或一轮,笑起来时像丈量好了的尺度;但……有的时候他又实在觉得心头一冷,像是直觉里有一根弦绷着,因为争儿扑闹着要和他玩耍,缠他教功夫时,她便隔着穿花门远远在檐廊下望来,好像已经看透了他看进骨子里头,那神情令他如芒在背。
“哥哥——!!”争儿站完一炷的马步拳姿,扑在他怀里,伸手要抱,“我做好了!你瞧我呀!你都不瞧我……你在想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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