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雨(2/2)
听到女儿的名字他眼中戾气褪去不少,乜着舒采逸道:“叫得倒亲热—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家的兔崽子。”他劈手夺过纯钧,随手挥出,剑气肃杀,锐不可挡,窗前半卷的竹帘“咔擦”裂成两截。
舒采逸心中暗暗感慨,即使是自己鼎盛时期,也远远不是杨凌风的对手。他固然对这魔头千般万般厌恶,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武学造诣之高,普天之下罕有敌手。
杨凌风横剑,烛光似乎都惧怕它的锋利,绰绰约约:“若真要论序,纯钧也轮不到映月山庄执掌。”
舒采逸迟疑了一下:“此话怎讲?”
杨凌风淡淡道:“你可知纯钧上一次现身江湖是在何处?”
舒采逸皱眉,他被困孤云宫日久,对江湖之事颇为生疏,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,不甚确定道:“血名楼?”
杨凌风点点头:“不错,血名楼楼主上官无惜手中。”
血名楼当年是黑道闻名的杀手组织,上至王侯公卿,下到平民百姓,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猎物,只要付得起代价,即便是九五之尊的头颅也可以取来。其中楼主上官无惜武功最高,一把残月剑饮血无数,令人闻风丧胆。可是十七年前,血名楼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,上官无惜引以为傲的纯钧古剑也不知所踪。此事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了许久,血名楼臭名昭著,从此绝名倒是武林中一大幸事,大家好奇的是谁有那么高的本事,能一夕之间覆灭满门。
舒采逸听他口气,错愕地问:“是你?”
杨凌风声音如常:“我带七星去的。”七星是他麾下七名得力干将,以北斗七君为名,武艺非凡,且十分忠心。
舒采逸不解:“那为何纯钧不在你手中?”
“当时我夺纯钧乃是想赠与一人,行至渭水河畔时突然不想送了,便将它扔进河里。”杨凌风说得飘然若雾,好似只是在街边捡了块石头般微不足道,仿佛这样做能印证他对这段过往的满不在乎。
舒采逸却听得表情复杂起来:杨凌风说得固然轻巧,他八人的确是一等一的高手,可即便这样光是要对付上官无惜一人也并非易事,莫说还有上百位精通杀人之术的恶徒,那当然是惊心动魄、浴血奋战的一夜。舒采逸不敢说他十分了解杨凌风,可是此人的薄情他是见识过的,什么人能令他甘愿冒这样的风险也要取得纯钧去讨欢心?他觑了一眼杨凌风,一想此人爱好,那个人自然是男子无疑。他又转念一想,千辛万苦得到的东西说丢也就丢了,这样的随心所欲只怕连王子猷也要自叹弗如。
杨凌风讲清来龙去脉,这么一想,张家确实算捡了个便宜。
舒采逸道:“既然如此,你再把纯钧送你那位……朋友吧。”
杨凌风瞥了他一眼,不咸不淡道:“什么朋友?早绝交八百年了。”随后又摇头道,“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少年游。”他说完这话便沉默,按剑的手却并不平静,整个人被寂寥的意味缠绕,隔离雨夜的喧嚣。
同为男人,舒采逸很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,在那个瞬间,他几乎都有些同情杨凌风,可是眨眼就想起自己的境遇:他本是名门之子,意气风发的剑客,却因为男人的一己私欲而被困此地,禁锢了一身武功,像青楼卖笑的姑娘一样承受他某日心血来潮的凌辱,比阶下囚还不如。愤怒和不甘让他的心肠重新冰坚如铁。
杨凌风对他的怒气却毫无觉察,叩叩桌子,扫了眼桌面:“你这每日只有茶,有酒没有?难道你从来不喝酒?”
舒采逸不想搭理他,心想:我能心平气和地在这听你说话就顶破天了,还置酒伺候?不过杨凌风的话倒牵扯出他的另一桩心事,不得不耐着性子开口:“杨原自小到大,你只仔细教了她武功,其余的只教了皮毛?”
“其余的是指三坟五典、四书五经么?”杨凌风挑眉,“不好意思,我自己都没读完。”
舒采逸听得无言以对,又听他道:“你对我女儿还挺关心啊?我送你东西你从来都闭门拒之,她头回送你就爽快地收了。”
舒采逸冷笑,眼中有显而易见的讥讽之色:“这孤云宫也只有几个孩子是干净的。”
杨凌风久久凝视他,忽而道:“那就珍惜现在还是干净的他们——没有人能永远是孩子。”
舒采逸微微扬眉:“你什么意思?”
杨凌风不打算解释,望着窗外的雨帘缓缓道:“你要教杨原乱七八糟的东西随便,你愿意管她我倒少费些心思——只要求别把她教得叛出孤云宫。”他精神有些疲乏,方才又心有所感,不打算久留,起身预备离开。
舒采逸时刻都对他保持高度警惕,见他举止与以往来此有异,不由担忧他又要折腾什么新花样,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他。但杨凌风这次似乎真的只是来坐坐,并无其他异常行为,只是大概觉察到他的视线,回首目光流转,暧昧一笑:“怎么,舒公子,我第一次不打算与你春风一度,你倒还不适应么?”
舒采逸脸色沉下去,咬牙冷冷掷出一个字:“滚。”
杨凌风不以为忤,撑起伞,提着来时的灯笼,慢慢消失在茫茫雨雾中。</p>